不照相的高老爹

“高”是一種鶴立雞群的姿態，是一種傲視的神情，是一種不同凡響、崇高的尊貴。

那麼姓高的人呢？

14年來幾乎所有居鑾中華中學美術與設計科歷屆、現屆的學子們，都無可避免的需要越過高主任的“高”大門檻，才能從他的手上拿到這一紙畢業文憑，可說是操縱生死。我總是記得高中一這個揮別懵懂跨入成熟的過渡期，菜鳥們第一天上課時，依舊延續初中的頹廢生活拖半睡不醒的倦意，乘上課預備鐘好听的旋律，貓兒似的企圖想滑進課室，而高主任像一個稱職的哨兵，挺挺的就站在教室大門口，龍貓的身材，左手抱圓圓的肚腩，右手拿名單，用尖銳得發金光的眼神盯這些羽毛未長齊的美設科新兵，天降聖旨說：美設科的學生一定要在鐘聲以前把自己的畫具顏料桌布準備好，敲鐘後雙腳才踏進課室的，對不起，你遲到了。

從美設科成立到現在，高主任用自己犀利的觀察，在我們中間逐步推行他的教育理念。教學的當兒，他總是像個鐵血將軍，無論課業服裝儀容談吐，嚴謹的把關科里的紀律，他所建立起來的威嚴，凡是他膝下的學子都印象深刻。尤其講求效率的他定下的金科玉律，缺交作業的懲罰是記過，這樣的懲戒就像是家法伺候。高三畢業那年，我父母來看畫展，一陣歡騰熱鬧的開幕儀式後，高主任指揮班上同學善後，整個情景就像一個大家長在吩咐自己兒女勞作，我的母親看見這一幕，從此便替高主任取了一個別名：高老爹。

高老爹的好，是對眾人的，是分散的，是到處分享的，我從來也沒有感覺到自己能夠和他靠得那麼近，而且這一切發生在離開母校之後。

他總是掛心我

高老爹總是像爸爸一樣，督促每一個學生探索自己的興趣與長處，學會籌劃自己的將來。他看得見每一個孩子微小的光芒，並且煽火加油使之燒得更旺盛。而我這個火苗縱使有自己的理想，我的火光卻因為家庭經濟拮據而必須收斂，黯淡下來。

中學三年美學經驗的燻陶及科里圖書館豐富的藝術類館藏，使我對美術史產生濃厚的興趣。畢業之後，很順利的，我接獲心中的藝術殿堂——北京中央美術學院美術史系的錄取通知，雖然知道學費高昂，但是我願意一試。高主任瞭解我，他樂意見到學生能有好的發展，所以一直替我留意各種獎學金、貸款的管道，每一次我拿一大疊的資料要求他蓋章簽字，教學、公事纏身的他總是給我莫大的方便，義不容辭的為我寫推薦書，幫我檢查資料是否齊全。甚至，他在百忙中與我敲定時間，替我約了一些學校董事，希望能透過這些善心人士幫助我渡過難關。對當時正因為經濟問題而搞得焦頭爛額精神困頓的我來說，這些動作都具備高能量的推動力。最讓我感動的是，他總是把我窘困的情況放在心上，無論去到哪裡，都還在掛心我這棵小蔥頭。

當時已經是九月份，北京那裡正好開學，我因為東拼西湊都沒有十足的把握能高枕無憂在中國求學，家裡因為一些橫禍而使到原本已經非常拮据的情況雪上加霜，我已經放棄了到北京升學的願望。當我接到高主任從他州給我撥電話，告訴我他向他州的某校校長提起了我的事，這位好心腸的校長願意給我貸款。這一通電話雖然並沒有扭轉後來的局勢，我依然沒有成功升學，但是這份溫情和恩情，卻使我感動不已，我何德何能使老師總為我擔心、奔波呢？高老爹就是這樣一個非一般導師，即使已接近半百，他的沖勁及熱情與年輕人不相伯仲，總是叫我勇敢往前沖！

折服於他的黑色幽默

回想這3年中學生涯中，高老爹的生命因為妻子患癌而產生巨變。在那個關鍵時刻，我常常見到高主任的額頭堆起厚厚的烏雲，除了擔心我們師母的病情，更為那醫藥費急。最後他索性整理出自己的書籍，請我們到他的家兜一兜，找找有沒有合適的。家裡的書櫃長長的擺滿他這段藝術道路擷取的養份源頭，小小的組屋裡藏一個愛書的靈魂。他拿出來給我們選購的舊書並不多，而且他知道學生也沒有幾個錢，體貼的每本都只標上五至十五零吉，我們這群小瓜真是撈到便宜了。原本大家是抱要為老師分擔一些醫藥費的心態來的，結果得益的竟是我們自己？老師捨不得賣他的書，我還不知道嗎？要不，成堆的書籍，就只整理出冰山的一小角。更重要的是，當我們看琳瑯滿目的各類書籍，高老爹根據他對我們的瞭解，推薦適合我們的性格、畫風的作家，教導我們“向古人學習”。於是，我便得到了記上“1986年高秉益”，專畫粉彩芭蕾舞女的印象派大師德加（Degas）的畫冊。所以，這一次我們賺翻了，賺到了內容扎實豐富的藝術書籍，更賺到了一堂寶貴的課，學習一個學者對書籍珍愛的執著。

師母經過治療，在其康復過程中卻患上了憂鬱癥。高老爹跌宕的生命軌跡裡總是有許多打擊。這些不幸的事紛至沓來，若不是一顆剛毅果敢、願意正面與逆境對決的心靈，如何能挨過來呢？這段時間我看他被折騰得不斷蒼老，他不願意和我們一起照相，因為他說自己的頭髮以前明明是黑的比白的多，怎麼相機會魔術一下子全都變不見了？我們心疼他，為不幸的事感到悲傷，但是高老爹總是能樂觀的調侃自己一番，我們都對他的黑色幽默，還有隱藏在背後堅韌的抗壓性折服。

即使在艱難的時候，他都沒有將自己的情緒帶到課堂上。他的水彩、油畫課還是那麼精彩，總是能用我們察覺不出的視角提出有益於改進的方式；他的書法課，還是有很多書法家的掌故可以听，示範的書體依然很有風格，四平八穩同時卻又不感覺沉悶，落筆轉折都很有大氣（當然，藝術創作無可避免的，一定會滲透出內心的情緒，所以有時候會出現凌亂的筆劃）；他的藝術史課，我還是能整理出很多心得和筆記，考不出三位數便覺得辜負了他。

這就是我心目中的高老爹，一個充滿魅力的人。

他給我的前途扎根

負上美設科畢業特刊編輯的職務後，這使我有更多的時間與機會感染高老爹的生活智慧。很多事或許只需要他出馬便能解決，但是他總是把工作分配下來，給了我很多學習的機會。有必要的時候，他會載我到印刷公司解決印製特刊的細節。坐在他發出低分貝咕咕聲的紅色甲蟲，隨他東指一間商店，西指一個方位，我忙東張西望，殊不知這使我這個從外地轉校過來的黃毛丫頭對這一片土地，這些街道產生了獨特的情愫。伴隨甲蟲車裡老式的風扇轉阿轉，我感覺自己已經嵌了進去，在這裡悄悄的扎了根、發了芽。

你說我的高老爹栽培學生沒有私心嗎？不！是有的。每一年他所栽培的學生一批一批的送到高等學府、社會去，他總是希望學成出師的徒兒能夠回到居鑾，成立蝙蝠畫會，把好山好水的居鑾搞成一個藝術中心。可惜的是居鑾目前的整體發展，局限了藝術觸角的闊度與深度，畢業的學子各散他方，棲身外頭紛呈多姿的世界，尋找適合的土壤、足夠的養份使自己的理念化為現實。而居鑾，缺乏了這種吸引力。

而今，我因為家庭因素而到新加坡工作一步一腳印的累積學費，但感激的心不會消失，這份培育的恩情使我的感動無法言喻，借此文獻給像指明燈塔守藝術教育崗位、事事為學生考慮的高老爹，因為你給的影響是深遠的，你樹立的榜樣，將會屹立不倒！

转载：（星洲日報／副刊‧文：林詩婷‧2007.05.16）